美酒如刀

写写喻叶
希望他们的故事打动你,就像打动我一样

婉拒叶喻/喻受/“叶喻叶无差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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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叶修生贺】千秋雪

你顺手挽住火焰,化作漫天大雪。

 

吴雪峰又梦到了H市的雪。

全世界都褪掉颜色:白色的山,白色的水,黑色的一痕堤坝。大雪甚至隔绝了声音:他们走在这副无声的水墨画中,好像两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墨点。

他比叶秋高一点儿,两人并肩走一块儿,余光是对方毛茸茸的脑袋。雪太大,他们又不打伞,傻乎乎地顶着北风漫步;很快,雪花淹没了叶秋头顶那个发旋。少年叶秋甩甩脑袋,像只小狗,微微融化的雪水甩了吴雪峰一脸。

他噗嗤一声乐了。

叶秋歪头,还没讲出什么,跟着乐呵呵地笑了起来。

他指着莹白色的湖面,笑着对他说——

 

吴雪峰醒了,耳边环绕着低沉的噪音。

他闭着眼睛,在残留的梦境里流连了一会儿。岁月不饶人,做梦也是难得的奢侈。更何况是梦到十来年前的人和事。

吴雪峰正在国际航班上,要跨越整个大洲,去会见他们陆地另一端的客户。

漫长而疲劳的航程,反倒让这位失眠患者睡了个好觉。

他揉了揉太阳穴,在耳边嘈嘈切切的交谈声中,缓缓地睁开眼睛——

 

吴雪峰愣住了。

逼仄的飞机客舱离奇消失,换做数排宽敞的桌椅;电脑屏幕散发幽幽荧光,映照着一排排聚精会神的、属于年轻人的脸。

这是一间网吧,还是挺高级的那种。

“我这是还在做梦?”吴雪峰摸不着头脑地想。

他打量自己面前的屏幕,一眼认出来:一线峡谷。时隔七年,风景依然。他感慨地盯着那高耸入云的黄土壁看了一会儿,又习惯性打量自己的角色,这回稍微费了点力:根据手里的短枪,吴雪峰判断这是一个神枪手。

好的,现在更加确信这是个梦中梦了。毕竟他从来没有玩过神枪,更没有独自来过网吧——除了去嘉世以后跟叶秋一起。

吴雪峰懒得追溯自己怎么会梦到这稀奇古怪的画面,反而饶有兴致地查看起角色的键位设置,决定就着梦境重温重温当年纵横沙场的游戏时光。

这长达七年远离荣耀的时间里,吴雪峰工作忙,对职业联赛关注不多,对网游的了解就更少。打眼一看,没一个技能是熟悉的。就在他兴致勃勃阅读着技能说明的时候,身旁有人问道:“你们都有什么烟啊?”

吴雪峰一回头,这才发现隔壁座的哥们儿开着麦克风,正在慢悠悠地跟网吧服务人员唠嗑呢。

难得一见的中式市井味儿里,吴雪峰微微一哂,目光回到自己的屏幕上。

“黄山白沙红塔山芙蓉王南京红河一支笔黄鹤楼五叶神,你要哪种?”外放出来的声音飞快报出一大串,一听就是个熟手。

吴雪峰耳朵微微一动,不由得又一次偏头看了过去。

隔壁电脑屏上闪烁着“网管在线服务”几个大字。

这网管的声音还挺熟悉的……吴雪峰想。有点像叶秋。

叶秋的声音要更清冽一点儿,不过那北京味儿倒是一样一样的。话又说回来,叶秋离家那么久,如今京腔也该淡了不少吧?

他又把目光转回自己的屏幕上。

隔壁哥们儿听完那飞快闪过的一大串,隔了好一会儿,才迟钝道:“啊?”

——看来是个不熟练的,吴雪峰无语。

“……你平时抽什么?”那声音耐心地问。

这回吴雪峰听出来了,对面微微响着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声,节奏快而清晰,大约一边在线服务一边正忙着打游戏呢。

“黄山。”被服务的客人说。

“有!”这回对面的声音一振。

“哪种?”这哥们儿继续问。

“红皖。”

“多少钱?”

“22。”

“这么贵!”年轻人不满地叫了起来,大有指责“你们兴欣网吧店大欺客坐地起价”的势头。

网管也不多周旋,直接问:“要吗?”

这哥们儿想了想,再次问道:“还有什么烟?”

“什么都有,你要什么?”对面改变销售策略。

吴雪峰又笑了笑,心道,这网管脾气挺好。

当初在网游的时候,网友们脾气个顶个的差,PK场里动辄国骂,赢了骂对手输了骂队友,总之谁骂得大声谁有理,更别提在刷副本或PK的关键时刻被人打扰了。他自己那时候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,好歹是个成熟的职业人士,还是很会控制脾气的;另一个特例则是叶秋。

网游两年,嘉世三年,他就从来没见过叶秋不耐烦,更别提生气。

在联盟组建起来以前,嘉世的早期队伍也曾四处参加一些零散的比赛,靠着拿奖金过活;即便是因为队友的低级失误而输掉了奖金丰厚、志在必得的比赛,导致全队人不得不住条件极差的招待所,吃八块钱一盒没两片肉的盒饭,赶着深更半夜坐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,他们小队长也完全没有表露出一点点生气。

“场场都赢也不现实,给别人留点活路嘛。”叶秋说,“不给人留点机会,回头老韩他们就地解散沿街乞讨去了,那多悲剧。”

这话说完,不等那个失误的队员露出感动的表情,他就顺手薅走了人家的牙膏,以及行李箱里的所有手纸——这招待所连日用品和纸巾都不提供,有时候下水道还堵。

就这么一晃神,隔壁的对话已经再次折腾几个轮回,从白沙新精品讨论到黄山新皖,最后这哥们儿感慨:“都比外面贵啊!”

“算了吧,先不要了吧。”经过一番探讨,他慎重下了结论。

“……”吴雪峰也不由得替好脾气的网管无语了一番。

他继续读屏幕上的网游设定,然而被这番奇葩的对话转移了注意力,这下又有些不知从哪里看起。有一搭没一搭地操作着神枪手在一线峡谷里乱跑,忽听背后有人也拍着服务热线:“喂喂,网管,可乐呢可乐呢!——等好几分钟了!”话音未落,隔壁哥们儿经过思想斗争,又一次接通语音:“还是来包白沙吧,10块钱的。”这回对面估计到了关键的时刻,键盘声一阵激烈的噼里啪啦,简单明了回复:“稍等。”

当网管也不容易,吴雪峰想。

——飞机还没有开始降落吗,这个古里古怪的梦怎么还没醒?

他百无聊赖地操作着神枪手,朝郊外的小怪开出一枪。

枪声在毒虫身上炸开的那一刻,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可乐来了。”

吴雪峰无意识地回过头去,与那个忙着往桌上放可乐和吸管的人对上视线。

他头皮一麻,脱口而出:“叶秋——?”

——啊,不对,现在是叶修了,吴雪峰乱糟糟地想。

 

那人朝这边望了一眼,缓步走来,停在了吴雪峰身旁。然后转身,把一盒白沙拍在隔壁桌上:“十块钱,微X还是支X宝?”

直到客人扫完了二维码,这才把目光往他的方向转了转,十分平静地问:“要点什么吗?”

吴雪峰怔怔地看着他,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够发出声音。

好像被梦境掐住了喉咙,他张开嘴,却讲不出话来。

叶秋朝他笑了笑,一边转身一边说:“有事儿呼我,按你桌面上那个网管服务就行。”

屏幕里的神枪手停了下来,眼前是宏伟的一线城。

一线峡谷腹心,气冲云水和一叶之秋相遇的地方。

时隔十三年,两条平行线在这奇妙的梦境之中交汇了。

 

吴雪峰对着昏暗的屏幕照了照,确定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模样。

这太奇怪了。真的是做梦吗?人真的会梦到自己变成一个别的什么人,然后碰见自己多年不见的友人吗?而且这个友人还当真有过这么段经历,在吴雪峰曾经关注过的“揭秘嘉世驱逐前队长真相”新闻里。就算梦境再不讲逻辑,这也有些过于反常了。

但目前吴雪峰顾不上寻找真相了。他的心神全牵在前台那人身上。

他盯着桌面上的“网管在线服务”看了一会儿,之前还觉得带着些烟火气的好笑,这回也笑不出来了。

他的队长,斗神一叶之秋的主人,嘉世王朝的缔造者,职业联盟连续三年最有价值选手,三连冠的主角——就这样坐在逼仄的网吧前台里,跟客人一块五毛地讨价还价,连打游戏也不能连续,随时被催促着送烟送可乐?

吴雪峰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。

他关上荣耀窗口,想要起身去前台看看,却又有些止步不前。“近乡情更怯”,古人诚不欺我。叶秋认他不出,他更不打算主动上前表明身份;然而仅仅是远远看着,也觉得有些情怯。

待到隔壁哥们儿小半盒烟抽完,吴雪峰在这烟气缭绕里,总算下定了决心,起身往前台行去。

 

前台空无一人。

屏幕上一闪一闪播放着荣耀登录动画,烟灰缸里还闪烁着一点明亮的火星。

窗户大开,一阵狂风卷入,吹得桌上的登记册哗啦啦翻动。

坐在那里的人消失了。

吴雪峰焦急而心忧地走了几步,来到网吧的玻璃门边。

 

外面下着一场大雪。

黑漆漆的冬夜之中,纷飞的雪片笼罩下,远方亮着一点影影绰绰的光。

那是西湖北山顶的保俶塔——七年以前,当他还住在嘉世时,每个夜晚凭窗远眺,都能望见那尖尖的塔顶。

叶修——那时候还叫叶秋——曾经远远看着那座塔,对他说:“这么看好像一支烟哦。来一根?”被他哭笑不得地揉了下脑袋。

吴雪峰怔了短短片刻,眼前的玻璃门瞬时间化为虚无,呼啸的寒风迎面扑在脸上——他连忙回过头,灯火辉煌的兴欣网吧也消弭无踪,宛如一朵散去的涟漪。环顾四周,街上了无行人,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大雪纷飞的H市街头。

——转场?吴雪峰镇定地想。

他的大脑还没回忆起来,眼睛瞧着前头在雪中闪烁着“闻香下马”的霓虹招牌,就已经条件反射地意识到:延安路。实在太熟悉了。曾经无数次,他和叶修并肩走在这条路上,一边讨论复盘,一边把小队长拐进知味观,自掏腰包请长身体的年轻人吃顿好;吃完以后他们会顺着原路出来,去西湖边散散步。夕阳西下,天边翻滚着火烧云,把太阳余晖倒映做粼粼的波光。他转头看叶修,那些光芒在少年队长的眼眸里一闪一闪地浮荡。

如今落日西沉,西湖下起了大雪。

往日的波光,会被冰封吗?

 

在这离奇变换的梦境里,吴雪峰一时失去了目的。

天气太冷,他身上是一件薄薄的外套。在雪中站了短短片刻,衣服被融化的雪花湿透,冷风一吹,按理说应当透心凉。可他不过是个梦中的过路人,又怎么会有切肤感受呢?

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了两步,心想:怎么还没醒?沉思间一抬头,看到嘉世熟悉的屋顶。

吴雪峰怔住了。

不等他脑海里浮现出无数关于此地的回忆,楼宇紧闭的大门打开,一个身影慢吞吞地走了出来。

方才打过照面,吴雪峰一眼就认了出来。

那身影回转身,朝着大门中站着的另一个纤瘦人影说:“休息一年,然后回来。”

他潇洒地挥一挥手,头也不回地步入雪中。

嘉世的小队长长大了。

长高了一点,大约总不出门,变得更白了一些;面无表情的时候,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疲惫。头发似乎有些日子没剪,刘海碎碎地耷拉下来,遮住一半眼睛。太憔悴了。

长大以后的嘉世队长,独自走在H市深夜的雪中。

他怎么一个人?

他要去哪里?

他冷吗?

 

一前一后,吴雪峰陪着那人走入阒寂的雪夜。

走出嘉世,走过知味观的招牌,走过一条街道——快到了,那段崭新传奇的起点。不对,路边的兴欣网吧在哪儿?怎么还没有出现?吴雪峰迷惑地放眼望去——这熟悉的街道,一瞬间化为虚幻的梦境。梦境之中,那人孑然一身,风雪独行,走了很远很远;雪花落在肩上,堆作剔透的冰晶;在他头顶,长空如洗,天边亮起辽远的启明星。

那人点了一支烟,抬头望去。

江湖浩浩,风云激荡。

风雪之中,有人夜归。

 

一阵狂风卷过,云开雾散,吴雪峰被明亮的白炽灯灼得闭了闭眼睛。

待他睁开眼时,眼前出现一帮小毛头——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挤挤挨挨地站在训练室的空地中,整齐划一穿着带有“嘉世青训营”字样的红色制服,神色紧张。

吴雪峰也倒退回矮矮的个子,混在他们中间。

“陶总来了!”前排的少年小声说,“还有刘队——啊,好像没有叶神?”

人群微微骚动起来,纷纷探头探脑地朝外头张望。

“安静啊!”青训营主管招呼一声,朝陶轩笑道:“叶队怎么没来?我还以为他要亲自给您介绍介绍呢。”

陶轩笑了笑,没有回答。

“陶总,给您介绍一下,这些就是我们训练营的优秀学员了,都是叶队亲自在这儿跟我们一起选拔出来的,花了整整两个月呢!”

“是吗?”陶轩说,未置可否,只是淡淡地扫了人群一眼:“叶秋怎么说?”

“叶队说有不少好苗子,尤其有个玩战斗法师的小孩,叶队非常关注。”

“哦?”陶轩笑了笑,“也是,叶秋也到该准备继承人的时候了。不过不能光是他自己决定吧?未来的一叶之秋,可要能够跟队伍配合好,融入嘉世战斗体系才行。”他停顿片刻,点名道:“刘皓,你看过候选人吗?”

“还没呢!”刘皓立刻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容,在后面连连摆手,“这可都是叶队一手筛选的,谁不知道咱们嘉世上上下下都是叶队说了算?我只不过给他打打下手,哪敢越俎代庖呢!”

“叶秋说了算?”陶轩淡淡地说,“呵呵,叶秋不是最喜欢说了吗,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——没有俱乐部造势,怎么会有斗神现在的名声?”

“那当然。”刘皓连连点头,诚恳道:“加入嘉世是我们荣幸,也是一叶之秋荣幸。”

“别,你这弄得人家小朋友压力多大。”陶轩笑了起来,摆摆手:“你跟大家聊聊天吧!回头多切磋切磋,及时发现好苗子,千万别埋没了人才。有合适的人选就赶快报上来,战队是时候培养一批新人起来了,免得叶秋回头一走,一下子青黄不接。”

训练营主管愣了愣,连忙问:“您没收到叶队报过去的名单吗?现在这些学员都已经通过十几轮考核了,标准都是叶队自己定的——”

“哦?好像没听叶秋说起过啊!”陶轩淡淡地说。

刘皓上前一步,热情地笑道:“叶队那么忙,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?这都是我应该帮忙的。”

陶轩点点头:“就交给你负责吧!你做事儿踏实,队里人缘也好,带新人再合适不过了。”

“啊——那之前的选拔结果作废了吗?”训练营的一位教练在旁边听了一会儿,忍不住开口:“都是叶队亲手调的考核程序,花了好多心血呢!对学员实力的判断应该是很权威的,我们这儿也有名单,您要不先看——”

“咳!”训练营主管咳嗽几声,打断道:“陶总说得对,也不能叶队一个人做决定。毕竟新人以后是要融入战队的,还得多听听大家的意见,尤其要多听刘队指导。”

“嗨,指导谈不上。”刘皓谦虚地摆摆手,“众人拾柴火焰高嘛!咱们三个臭皮匠,也顶过一个诸葛亮,是不是?”

主管哈哈笑了起来,很为副队长的风趣捧场。

老板的亲自巡视与亲切关怀结束,训练营主管领着几位俱乐部的大人物,来去匆匆,很快就消失在走廊中。

少年们这才窃窃私语起来。

“什么啊,之前考了那么多东西,这下都白练了……”

“还以为叶队自己就能说了算呢!”

“既然他做不了主,还这么折腾人干嘛?考的那些东西也奇奇怪怪,什么爬山游泳跳房子,考试程序都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,MD练得累死我了。”

“就是!我早就怀疑这些考试不科学了,听都没听说过这种选拔方法,还不如直接PK来得快。”

“嘘,小声点儿!邱飞还在这儿——”

“我怕他?跟叶秋关系好又怎样?没听刘队说吗,谁能继承一叶之秋还不一定呢!”

学员们就地解散,众人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着,纷纷回宿舍去。

吴雪峰独自走出训练营,熟练地走在嘉世俱乐部大楼长长的回廊上,推开一扇狭窄不起眼的铁门,一步跨出。

寒风呼啸而过,他站在了嘉世的天台上。

 

天台那一端,果然立着一个懒懒散散的身影。

那人听到声响,仍旧动也不动地趴在栏杆上;稍稍回头,指尖斜斜地夹着烟头,冲来人挑挑眉毛:“咦,这么快就结束了?”

吴雪峰点点头,缓步朝他走去。

他在心里盘算,这“梦境”里他发不出声音,如果叶修要问起陶老板都说了些什么,要怎样应对呢?也许可以沉默以对,就像一个在斗神面前羞涩得讲不出话的少年——

叶修笑了笑,什么也没问,回头望着远处。

青山掩映中,保俶塔静静地挺立着。太阳快要西沉,尖尖的塔顶闪耀着落日最后一缕余晖。

吴雪峰注意到,一抹烟灰不小心抖落在栏杆上,风一吹就散去了。

“啊,下雪了。”叶修说。

他叼着烟抬头,伸出手心,微笑着去接那零星飘落的雪花。

吴雪峰快步走到叶修身边,放眼望去。

初雪来得急。

短短片刻,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将H市笼罩。雪中的城市变得安宁而平和,只剩下耳边扑扑簌簌的轻响,宛如岁月流经的沉沉呼吸。

 

雪片乱飞,吴雪峰被迷了眼睛。

他眨眨眼,身前风云变幻,大雪消失无踪,好像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抽回到天上;热辣辣的阳光一股脑倾泻下来,伴随着响亮的蝉鸣。

吴雪峰站在涌动的人流里,被裹挟着朝前走去。他在嘈杂的声浪之中环视四周,看到身后不远处的萧山体育场,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:这是一场比赛结束后的散场时分。

吴雪峰心头一动。

周围每个人都面色失落。不少人把身上的嘉世应援服脱下来,搭在手臂,用来擦拭脸上狼狈而焦躁的汗水;一面印着嘉世徽章的旗帜掉在地上,火红的枫叶被散场人群踩了一地灰尘。

一个女孩子把它捡起来,轻轻拍掉尘土,盯着那枫叶瞧了一会儿,捂住嘴哭了出来。

身边人不忍,拍拍她的肩膀,小声安慰。说了没两句,话题就演变成群情激奋的讨论。

“一叶之秋怎么可能——”

“他从来没有输过!从来没有!”

“如果吴副队还在,一定不会——”

“要是气冲云水在场,季冷早就被送出赛圈了!那个舍命一击根本不能——”

 

2019年,第四赛季总决赛。吴雪峰想起来了。

他出国后的第一年。

工作忙,又有时差,异国的深夜里他独自一人坐在电脑前,在网上看完了总决赛全程直播。看他们和老对手狭路相逢,看季冷向一叶之秋发起舍命一击,看失去队长后的嘉世队员被逐个击破,看霸图举起属于他们的第一座冠军奖杯。

——然而不能看着小队长打完比赛,静静地抽一支烟了。

吴雪峰果断回身,逆着人流朝场馆行去。

 

那人果然在那儿。

仗着谁也不认识他,随意地倚在墙上,指尖闪着一点红芒。

“通道里不许抽烟啊。”时隔七年,吴雪峰微笑而怅然地想。

叶修永远是这样。打完比赛以后,他就滑不溜丢脚底抹油,熟练地找一个无人的地方,安静而享受地来一支烟。光从他的表情,你甚至分不清方才那场比赛究竟是赢是输。不论事情怎样变化,他永远是平静的,温和的,从容而淡然的。

吴雪峰想起小时候学的诗,因为含了自己的名字而记得格外深刻: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。还有另一句词,更加脍炙人口:“高处不胜寒”。

惊涛拍岸,千秋乱雪,都纷飞在他心里。

 

狭窄的通道里烟雾缭绕,逐渐看不清角落处的人影。忽地吹来一阵凉风,拂开眼前风光。

吴雪峰又站在了银装素裹的西湖边。

身边的人正在对他说:“雪峰,你可要想好了。现在工作一年不到,这时候辞职跑去当什么职业选手,以后回来怎么找工作?哪家公司能收一个工作经验不满一年、年龄超过毕业生那么多的新人?到时候后悔也没办法。你还年轻,要想清楚,规划好自己的职业道路,不要一时热血上头……”

啊,这回终于是他自己了。

吴雪峰感慨地笑了笑,侧头看身边的父亲。

这是他刚刚离职来嘉世那个月,父亲得知消息,特地飞来H市找他。正逢H市初雪,西湖景色怡人;他带着父亲来湖滨散步,观赏传说中的断桥残雪。

景色很优雅,人心也很从容。

“我就是喜欢这个。”吴雪峰说,“如果不试一试,我一定会后悔。”

“试了就不后悔了?”老爷子说,“游戏都是虚幻的,是假的!你游戏里再厉害,再打遍天下无敌手,现实里又有什么用?还能打成个世界冠军不成?”

“说不定呢。”吴雪峰笑。

“好高骛远。”父亲失望地摇摇头,“你都二十多岁了,怎么还那么痴迷这些虚头虚脑的东西?让别人知道了,别人都怎么看你?——我实在不明白,你究竟图什么呢?”

 

吴雪峰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。

全世界都褪掉颜色:白色的山,白色的水,黑色的一痕堤坝。大雪甚至隔绝了声音:他们走在这副无声的水墨画中,好像两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墨点。

他终于记起那个梦里,他的小队长望着湖心白雪皑皑的亭台,笑着转向他: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”

要怎样的热爱,怎样的痴狂,才能因缘际会走在一起,做出人生最疯狂的决定?这样热爱,这样痴狂,又怎么舍得辜负自己,辜负同行的人呢?

古人乘兴而往湖心亭看雪,冰天雪地之中,得遇一知己,又有什么可图?

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!

 

心念电转之间,眼前的景色飞速变幻,湖面变作泥土,青山化为树木。西湖美景消散无踪,视线中是银装素裹的广袤森林。

气冲云水正在冰霜森林中,与一叶之秋并肩行走。

“你想好了吗,真的来嘉世?”一叶之秋说,“可不要中途后悔哦?会长会很生气的!”

“不会的。”气冲云水一哂。

一叶之秋笑起来,“那就说好了,我们一起?”

“我们一起。”

“太好了。”一叶之秋点点头,“打材料去?冰霜森林我有需求。”

气冲云水看了看时间,说:“我得先走了。”

“啊——”一叶之秋有点遗憾,“不再留下玩一会儿?”

气冲云水说:“天下无不散之宴席。”

“也是。”一叶之秋点点头。

东方既白,梦快要醒来了。

气冲云水想,应该对小队长说点什么呢?未来他将所向披靡,战无不胜,统治荣耀长达数年?他会遭遇放逐,跌落云端,品尝世上的偏见与恶毒?他将独自一人,在那个寒冷的冬夜,缓缓步入H市的风雪之中?——他会一如既往,从不停留,重回神话的巅峰。

他们又并肩走了一会儿,气冲云水停了下来。

一叶之秋却没有止步,只是淡淡地和他道别:“我去了,回见。”

“回见。”

好像秋木苏AFK的时候,他也是这样道别,然后一个人向前走去。

 

吴雪峰望着他。

18岁的叶修头也不回,冲他挥挥手,轻快地走入雪中,留下一个落拓的背影。

就像走入每一场胜利,每一次离别,就像走入那个命运的雪夜。

他又何曾畏惧过风雪呢?千秋的大雪,早已含在他胸中;纷纷扬扬一飘,就化作永不止息的火焰。

 

吴雪峰醒了过来,飞机正在播放着降落通知:“我们即将抵达目的地,地面天气晴,温度零下七摄氏度,请注意保暖……”

机舱四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,乘客们纷纷整理行李,调整状态,马上要回到地面的现世。

同事凑过来,关心地问:“刚看你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头的,怎么啦,出什么事了?”

吴雪峰哗啦打开遮光板,冬日的阳光静静照在脸上。


“没什么,”他笑了笑,“做了一场梦。”


END.


我飞身而起,投入一片白色的空茫

向亿万里外的太阳追去,只为寻求一个答案

洛夫《湖南大雪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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